周一凌晨 (LA時間9/21)
在機場候機時，我一定很有事。
本來跟自己約好了，見到老媽要笑笑的，開心的跟她說我回來囉。
結果老妹問要不要來視訊一下，說老媽很好、很堅強、超酷的，但要我有心理準備。我笑著一直等，等，等到看到當時意識很清醒的老媽臉上的罩子、管子們，整個被擊潰。只記得因為怕自己太失控匆忙結束視訊，然後不停的拿著護照機票跟老媽說：「等我、等我，我要回來了。」
過份早到機場(提前了大約4小時)，等待更加漫長。在各候機門前來回走動試圖冷靜，這條走到那條，找個角落像貓一樣舔一下傷口，再繼續進行各候機門前的拜訪。
慶幸是獨自飛行著，可以忘卻自己所有其他身份，單純做回女兒，默默不被發現的療傷。但我似乎沒做好。
很唐突的有個陌生人跑來面前蹲下，說：自己是個攝影師，想記錄機場各種人們的模樣。「喔! 很抱歉我沒辦法。」
機場是很有故事的地方，而當時的我看起來一定很有事。
這是老媽用最後的生命，與我們一起寫成的故事。
我不禁想到，若現在跳脫出來，看著每一幕場景，會是什麼樣的樣子呢?
這是老媽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無論如何，我不想忘記。
[場景二]
週二上午6點多 (台灣時間9/22)
妹妹跟妹夫接了我，直奔榮總。但我們還是等到10:30才能見老媽，一天早晚各兩次，一次還只能兩個人，是加護病房殘忍的規定。
老媽很清醒、很高興的安慰我們，說她的心願都達成了，我們就是她的願望。
可是她很不喜歡加護病房，被綁起來，按不到鈴，叫不到護士，即使叫到也不一定有空回應。
清醒的病人在加護真的很殘忍，不能隨侍在側，只能告訴她要加油，我們都在外面，只是隔了一扇門，弟弟寫了封信給她，讓她晚點看，希望她不覺孤單。
[場景三]
老媽的狀態基本上無法轉出加護，也不符醫院正常程序。
很年輕的住院醫師說會幫我們測試，看能否用能移動式的機器讓老媽轉房，讓全家聚在一起。
其實快習慣醫護隨口的應諾，覺得應該只是說說而已(對不起辛苦的醫護們，或許有時你們只是忙忘了，或許太累失去耐心，但因為以家屬立場還是非常心疼老媽無助的感覺)。
但楊醫師不一樣，他試驗後主動到家屬休息室跟我們討論，因為感受到我們強烈的想望，他試了第二次，也立刻出來說明實在沒辦法。
謝謝你! 起碼知道真的有人真心地試圖想幫忙。
[場景四]
晚上的會面老媽變得激動、意志消沉，清醒的關在裡面實在太痛苦!
她吵著跟老爸說趁我們全到，她要拿掉面罩，她受不了(還不忘強調肚裡有寶寶的老妹不准來)。
我嚴厲的講：「不可以這麼做，這樣會痛苦的悶死，非常痛苦。」她：「幾分鐘! 要幾分鐘!」我：「不可以這樣! 妳要這樣嗎! 要我們全被嚇死嗎? 明天我們再找醫師想辦法。」
[場景五]
週三上午 (9/23)
醫生依然覺得不可行，不過好在(?)老媽開始虛弱，無力說話，不過她顯然之前還有力氣時太無聊用大紅筆在筆記本寫下一堆無理的規定：我們一定要戴兩層手套、噴酒精、還只能站在床腳。然後老妹不准來。
一直解釋加護的隔離是要保護她，帶病毒的是外來的我們，她還是無法溝通，我們的騙子階段開始。
寫信是有效的，我被老妹交代要唸她那文筆極差、錯字百出，以小學老師嚴禁的流水帳方式寫出的瑣碎日常信，但是聽著一些拖把(老妹狗狗)的蠢事，老媽嘴角上揚，信末唸到：「愛妳喔」。隔著面罩，我清楚讀著老媽的唇：「我也愛妳。」
我的信更爛，自己泣不成聲，老媽眼角泛淚，我不想再寫了。
[場景六]
週四 (9/24)
又是楊醫生，他說雖然不符一般流程，但他們內部討論也覺得老媽目前狀況很特別(拒絕任何積極性治療，只期望舒服的離開)，待加護真的沒必要，也很辛苦。我們接受途中就會撐不到的風險，但前提是一定要讓她昏睡才能開始動作，不感受痛苦。楊醫師說討論後決定用一種很像手持的pump，人工方式整路給予高壓氧。請我們決定要轉安寧還是普通病房，再告訴他。
關於病房問題還是得想辦法叫醒老媽讓她自己決定，因為前晚老媽很不乖，被打了鎮靜後一直昏睡。楊醫師說：「沒關係，晚上我值班，你們再告訴我。也要看看有沒有病房可轉，還不能保證一定何時可轉。」
怎麼可以連續上這麼久的班呢?
[場景七]
晚上好不容易叫醒老媽，決定轉普通病房，這樣很好，全家可以多相聚幾天。
一樣規定：『老妹不能來。』
[場景八]
一直以來都這樣，每次買東西回家吃前打電話問，老爸都說他不想要。
但就像他看到我們放在桌上想晚點吃的零食，一邊罵著：「你們這些人都留這些吃一半的垃圾」，邊抱怨著把”垃圾清空”。(啊!其實那個人家好想吃內…)
所以我們一定不能相信剛剛電話裡他說他不要吃鹹酥雞。
剛到家，我拿出超大包鹹酥雞時，老爸到廚房拿冰塊倒了杯威士忌(啊剛剛是誰說不要吃?)。
等老弟停好車上來，翻著僅剩的半包，問：「ㄟ? 你們有吃到魷魚嗎?」
我(笑)：「有耶! 可能都被我跟老爸吃掉了。」
老弟：「歐，沒關係。我以為是老闆忘了放。」
[場景九]
週五上午 (9/25)
確定有房，我們稍微討論了細節，因為要從思源樓5樓搭電梯到2樓，再穿越長長的連通走廊到中正樓，再搭電梯由2樓前往14樓的病房。有點遠，不知要多久能到。
雖然討論過，但正式開始時還是很混亂。
我事前先將加護病房內走道上的移動式機台都推開，盡量保持走道淨空。
迫不得已還是綁了老媽的手 (保證轉普通病房就再也不綁了!)，醫生跪在床上老媽頭正上方，用pump整路手動加壓輸氧。
開跑了! 兩個護理師、我、老弟，開始拉著超重的病床拼命跑。
超拼命，像是那種灑狗血求收視的電視劇場景。
剛開始就不小心被隔壁床卡住，其他護士湧上一起暴力把別床推開整個打歪，我看到隔壁床（也是加護重症）驚嚇的臉，只能一直大喊對不起，然後跑。
一路狂奔。
叫路人閃開。把電梯裏的人趕出來。
電影演的都是真的，人被嚇到時都是原地不動，再吼第二次他們才會彈開。
好多走廊、好多轉彎、好多的門不夠寬，三女一男拖著超重病床上面還有老媽+整路手壓的醫生。
好重，真的跑不動，但還是跑(我甚至愚蠢的忘記把背上的背包先交給老爸帶著)。
老天保佑！老媽沒掛！
真的老天也幫忙，我們每到電梯口，電梯都秒開。(榮總電梯不能控制開關，只有一台能控制進入後讓別樓層不能按，雖然之前有討論是不是要派員先去卡住電梯，但忙亂中好像又忘了)
超感謝那三位醫護！謝謝他們上氣不接下氣的幫我們完成不合常理的要求。
病房內，普通病房的醫護忙碌接手著。
病房外，我跟弟弟大喘氣說不出話，我發抖著。很開心、非常感謝。中秋連假可以全家團圓了!
老爸說，這醫生太年輕，不懂自保，誰願意做危險的事讓病人有可能死在自己手上。楊醫師、李護理師是老媽在加護期間讓我感受到溫度的，我們不只是一個case，是人、有願望，希望他們能永保熱情。
沒有溫度的醫護，技術再好也只是機器的延伸。
事後回憶跟老妹說，當時心中一直吶喊：我跑不動了! 怎麼辦?! 但還是跑。
她說我們真的跑超快，她跟老爸遠遠看到我們從這邊衝過去，從那邊走廊衝出來，然後電梯裡的人被趕出來我們進了電梯，速度真的超快。
這是一個充滿腎上腺素的賽跑，是要讓老媽離開她最不愛的孤獨牢籠的賽跑。
我上一次這樣用盡全力的奔跑著是什麼時候呢?
Never!
[場景十]
普通病房中。
一樣，不想吃東西的老爸，邊說不想吃邊把老妹拿給他的半個包子秒食掉了，還有我的半個麵包。
[場景十一]
稍稍鬆一口氣，卻沒人願意回家休息。我們三個打算今晚都要住這，況且單人病房很大，我們開始打點要帶睡袋、多借幾張陪伴床，大家可以一起住。
一向理智的老爸就說那他晚上回去好了，這麼多人這樣累也沒意義。
事實上是如此，但我們三個還是想留，反正從小也就沒聽話過。
分派老弟回家拿補給，洗衣服。我請他隨便拿兩件上衣、一件外套來，還特別提醒不要帶到我新買的童裝，這樣應該萬無一失。
結果… 他幫我帶了一件外套、兩件薄針織外套、一件透明的外衣(就是兩件式上衣外面那種，沒有帶內搭背心)… 這樣在醫院不會太性感嗎 = =
所以我只能再穿一次昨天的髒衣服。
晚上換妹夫送補給時也是少帶棉被 = = (男生實在…)，然後未來的弟妹好心帶了便當還有零食來，歡樂的家族旅遊感油然而生，老弟說如果再叫個pizza就真的太過分了。
[場景十二]
整個晚上老媽無意識的一直抓呼吸罩，一抓我們就驚醒安撫。
但怎樣都不會再綁她了。
後來是老弟整晚牽著老媽的手睡著，清晨時我偷拍了一張，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老弟真的很帥。
[場景十三]
週六上午 (9/26)
將近7點跟老妹同時睜開眼，就看到老頭不動聲色的搬張椅子坐在面前 (我立即想到Jason Bourne傑森·包恩)。
他第一句話說：「你看你們幾個，怎麼可以把房間搞這麼亂?」
(這句話我結婚當日，在飯店跟老妹、老弟同時醒來時，他也說過)
老妹+我：「也還好吧!」
其實真的還好，昨晚我跟老弟真的搞很亂時，老妹潔癖發作還一直收。
老頭硬要把我拉出房間：「來來來，妳去參觀一下其他病房，有哪一間像你們一樣。四人房都沒這麼亂。」
到底是誰要去參觀其他病房啦! 吼!
[場景十四]
老媽開始陷入昏迷了，只剩很模糊很模糊的反應。但我跟老妹很壞的捉弄她，我問著：「讓老妹來一下下可以嗎?」她會很激動的手拿起來揮，連試兩次都一樣。這證明她還有些意識，我們跟她說的話，聽起來會像是夢境嗎?
但即使是夢裡，她都全力保護著小祥祥。
然後老妹真的作了個夢，夢見老媽一睜眼看到她，氣得跳起來打。
[場景十五]
因為老弟帶錯衣服，只好請老爸再幫我帶兩件上衣來，一樣避開童裝。
結果：我獲得一件薄長袖外套 + 另一件兩件式的外衣 (沒有內搭背心)
我開始意識到是自己的問題，怎麼會打包這麼多的薄外套回台! 以及怎麼這麼愛穿兩件式上衣，好好的穿件T-shirt很困難嗎?
我必須自行回家一趟。
[場景十六]
下午回來時，換老妹回家休息。
我在石牌站問老弟、老爸要不要吃甚麼，這次連老弟都說他剛吃飽，然後老爸也剛嗑掉一個便當。
不過我還是買了：炸臭豆腐、麻辣鴨血冬粉、蛋煎，以及四個月餅。
好險我買這麼多，不然我一定會餓到。
然後這些東西讓平時不常吃這種垃圾的老爸，回程在捷運中，分別下車拉了三次才順利回到家，但也解決他長達五天的便秘困擾。
[場景十七]
閒來無事，我跟老弟又想玩：「可以讓老妹來一下下嗎?」的遊戲。
可是老媽不玩了。
[場景十八]
晚上老妹來了，老弟本想今晚回家睡，但正走到車站時，護士聽到傳說中的嘎嘎聲，老弟立刻折返，我們三個今晚繼續一起。
看著金鐘50有些過份吵鬧，憲哥酸評審那段著實讓大家笑歪了。
老媽迷茫的夢境裡，是不是回到了家裡的客廳，大家爭論著誰演的才好?
[場景十九]
週日，晚上 (9/27)
從沒想過在吳宗憲在我人生中很重要的時刻，扮演著這麼重要的角色，他對我們而言好療癒。
第一次看著”綜藝玩很大”居然是在這種場合，很奇怪的場合，我們還是笑的沒有抵抗力。突然，老弟發現沉睡的老媽睜開了雙眼看著我們，老妹來不及躲。我們衝至床旁牽著她，一切指數瞬間下降，我衝去找護士，打電話給老爸，一切不到5分鐘，醫生進來宣告老媽離開了。
好開心老媽最後看了我們一眼，看到我們蠢呆對著電視笑的樣子是否有安心?
然後請別氣我們一直騙著妳，我們從來就沒有戴手套，三不五時還偷摸妳牽妳親吻妳，三個一直圍繞著妳身旁。
而且希望妳現在神智清醒能理解妳一直劃錯重點了。
[場景二十]
我們早就決議好，若時候到了，有任何人剛好不在，都不能讓老媽打強心針等著。
字典裡沒有浪漫兩字的老爸到了，牽著老媽的手輕聲說：「我來了。等我走了以後，我們可以一起放在xxx，然後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知道一向無法接受男婦產科醫師的龜毛老媽，鐵定介意禮儀師是男的，我幫她洗了個澡，全家一起幫她穿上平時服裝，就像睡著了一樣安詳。
中秋夜，我們最後一次的家族旅行，終究要check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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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場景一幕幕，我都不想忘記，它帶來的不是痛苦，是我們能繼續幸福的勇氣。
ps.
由衷感謝榮總加護病房的楊弘州醫師、李雅婷護理師、以及另一位我沒記下名字陪我們一起疾速奔跑的護理師。
普通病房期間超級溫柔的大夜許舒雯護理師，還有另一位也是忘記記下名字，長相甜美又好心，耐心教導我們許多看護技巧的護理師。
謝謝你們，讓這趟旅程沒有遺憾、充滿溫度。
老媽真的超級美的!